就像是他们所预料的那样……一朝风云变。
听闻海外有仙山,乘船一直向东走,便能到达那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。那里与万花谷有什么不一样呢?若他们去了,然后过平民百姓一样的日子,也当是美事一桩吧?
可是李慎看孙萧,却已经收拾起了药箱。余绕梁前段时间出谷,如今也是传书回来,说要呆在军营里。
一个小姑娘,呆在军营里算什么事。李慎心里一惊,孙萧的神情却是淡定的。他没法开口去问若是同他一起寻个地方隐居如何,在心里挣扎了许久,只问了一句。
“那对你而言,很重要?”
“很重要。”孙萧一字一句、慢慢地说。“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——我是要救百姓。”
“哈。”李慎短促地笑了一声“行。那我和你一同去。”
他是明白他的,如果在盛世,他们一定会选择安于现状,在这片天底下平安终老吧?这里是远离红尘的一方天地,数不清的奇珍异草珍禽猛兽,堪称人间仙境。而谷里众人每日吟诗作赋、采花对弈、悠然自在,他们只需在那里,守着那一方宁静就好了。
可是在这乱世之中,他还是想守护这天地,还是想悬壶济世,守护这世间黎民百姓。尽管力量微薄,但这份心意胜过自身安乐数倍。李慎一直一直都是明白的。
也许他会成为侠客造福一方百姓呢——就像话本里那样。也许他能亲手了结乱世,然后抱得美人归,山中隐居,只留传说在江湖之上?李慎想了想,觉得这样就很好,好得很,好得像一个美梦,好得他在窗前痴痴地笑起来。
至少……在他跟着孙萧走进乱世里的时候,他还真的有那么一小忽儿,天真地希望也许未来真的会那样。
可是孙萧病了。
连李慎自己,也是在同他出谷后才知晓。早在他和孙萧去观摩余绕梁参加万花七试准备出谷的时候,孙萧的身体也是江河日下了。
在枫华谷的红叶如火的时候,在候鸟越过山峦的时候。他就坐在医馆最里面狭小阴暗的房间里,静静地守着从窗户漏进来的一小片狭小的天空。
“你真不见她?”
李茵茵轻轻掩上门,带着苦味进了最内侧的房间。自她嫁出谷后已是数年,本该是幸福美满的——若非战乱令她失去了丈夫和孩子。于是她变卖了所有的家产,前来孙萧的医馆里,与他一同救治百姓。
前些天一支天策的军队经过,带过来一个小小的姑娘,正是他们的小师妹。余绕梁病了,被托付送回来,就在他们的医馆里歇脚。
李茵茵就瞅着榻上瘦了好几圈的小姑娘,看看镜子里的自己,又看看房内的人。原来战争已将他们这些人折磨成如此模样。她自嘲地笑,又觉得不甘心,暗暗地捏紧了拳头。
房内昏暗,依稀露出个清瘦的影子。她轻手轻脚地进去放下药碗,仔细地瞅了瞅倚着床头的孙萧。
“我这副样子,她见了即使面上不说,背地里也怕是要哭好几场。”孙萧勉力笑笑。“她烧可退了?”
“退了。再歇几日怕是就要走了。一个小姑娘整天往前线跑,瘦得跟猴子似的。”李茵茵满眼的忧愁,“咱们在这帮着流民百姓……相比之下倒也安定不少。”
“绕梁有自己的想法。”孙萧慢慢地喝着药,轻轻皱着眉头。
“是啊,像你。决定了什么几头牛都拉不回来。”李茵茵在床边坐下,担心地替他把着脉,眉目间全是担忧,“但是阿萧……为了李慎,也为了绕梁,你得好好的明白吗。你明明也知道……”
她忽然地哽咽起来:“我知道你放不下百姓可是……你这样子,先回花谷好生休养着……好些了再来也不迟啊……”
孙萧没说话,他只是侧耳听着。李慎从集市上回来,给小姑娘带回了糖糕,小姑娘挺有精神的笑声就传入了他耳朵里。
他忍不住勾起嘴角。
“绕梁醒啦?”李慎笑眯眯地走进门,余绕梁还在床上歇着,闻声坐起来,叫了声李慎哥哥就开始东张西望。
“你师兄和芸师姐回青岩取药啦,你这次怕是见不着他。给你,糖糕。”李慎知道她找孙萧,在她发问前先告诉了她,自己下意识往内室瞥了眼,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探小姑娘的额头。
“你没和师兄一起回去啊……”余绕梁脸上还透着几分病色,道了谢欢欢喜喜地接过糖糕,自己没吃,细心地又封好了,放在桌案上。“真少见。”
“因为猜到会见到你,所以你师兄就托我留下看看你呀。”
余绕梁很开心地笑了笑,“师兄身体好吗?”
“……很好。”
李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,脸上维持着开心的表情,心里却狠狠地疼起来。
“太好啦......”小姑娘似乎是叹息了一声,眉头微微地皱着,脸上是和年纪不相称的成熟。
李慎不知道她是否从屋里的药味里察觉出了什么,他想起与他只隔了几道门的、病榻上的孙萧,一时间不太确定,是不是该将他死守的秘密全盘托出,但看着小姑娘的神情,还是砸了咂嘴,默然转过了身。
孙萧骨子里是有傲气的。李慎是知道的。尽管病成这样,但在外人面前仍然是那个清冷却医术高明并且很好说话的大夫。
只是啊……
余绕梁先睡下了,小姑娘的睡颜安静又乖巧,和幼时并无不同,难以想象,她已在前线经历了战乱的洗礼。李慎熄了她屋里的灯,李茵茵拉上门走进了内室,他举了蜡烛走到廊外,孙萧披了外衣,静静坐在廊上看雨。
“天冷了,小心着凉。”他苍白地叮嘱了一句。
孙萧就回过头向他笑笑,烛火照在他脸上,也照亮了周围氤氲的一片雾气。
李慎觉得,他的容貌还是一如往昔,从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算起……这么多年了,仿佛他仍然是雪地里那个挺拔的、带着些许骄傲的清俊少年。只是如今,他已消瘦支离,他那么爱音律,却不再抚琴,不再吹箫,只是拖着病体,强打着精神在救济流离的百姓。
他自认是个出世之人,一心向道,凡尘完事一如云烟。若非当年为悟道出山,在长安遇见孑然一身的孙萧,他如今大约会离了这片土地,另寻一处安定之所吧。不过是心上人愿悬壶济世,他便随他同去了。
他与孙萧曾在夜里秉烛,听着窗外的虫鸣编织安定的、隐秘的梦。他从那之后,一直向往着那一日的到来。可如今他却明白,即使是在花谷那样的世外桃源里长大,在战争结束或者他的生命结束以前,孙萧这辈子也无法安心做一个出世之人了。
想起当年万花雅乐盛景……到如今依旧余音绕梁。人人都说孙萧曲意苍凉如无边萧萧落木,让人听了满怀愁绪,他凝神听着,却觉出风霜背后的傲然。
他在这里,救了无数百姓,诊金寥寥或是分文不收。百姓感恩戴德,他却波澜不惊。只是他救不了自己了,他唯独救不了自己。他大概很早就清楚地知道,花谷那么多同门,没人能救得了他......
他自知憔悴,自知在余绕梁面前无所遁形,所以干脆地回避了她……这样,他们都不会难过了吧。他亲手捡回的无比疼爱的小姑娘就可以按照自己的选择,遵循自己的本心、心无旁骛地一直走下去。
而他就在她的背后好了。他这般固执的,希望在那些人眼里,自己仍然是不会倒的、挺拔的山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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